不被职业磨损的奥秘,到底是什么?
发布时间:2025-11-23 10:00 浏览量:2
每年冬天我都会重听舒伯特的《冬之旅》,它的版本很多,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布伦德尔的版本。布伦德尔所演奏的舒伯特有一种独特的气质,音乐不再只是凄美,而是会唤醒听者与作曲家同频的情感经验。我在看布伦德尔的资料时找到了这背后的原因,他在演奏的时候想的永远是作曲家的本意,探寻的是另一个时代的另一个人的真实想法。他曾纠正当时还很年轻的声乐家,「你唱得太美了,但是我在想,这里是不是不应该唱得这么美」,他们对着舒伯特写的原谱找到了答案,暴风雪之中不只是凄美,还有力量,「要继续走下去,他还要继续走下去」。
这就是布伦德尔的音乐,音乐里不只是美好、纯粹,还有噩梦、挣扎,以及潜藏在荒谬中的幽默。他一辈子都在打磨这种呈现复杂的能力,至少他相信着,理解复杂是对抗狂热的方法。
事实上,讲述他的故事背后还有我另一个愿望。布伦德尔在2025年的夏天去世,他的一生,活出了一种难得一见的理想状态,他热爱音乐,但任何把热爱当成职业的人都会知道,往往最终毁灭自己的就是这份最初的热爱,变成工作的理想时时刻刻磨损着你,热情日复一日生产出倦怠、悔恨、绝望、无助。但布伦德尔和音乐相处了一辈子,直到人生的最后依然保留了最初对音乐的爱,他是怎么做到的?不被职业磨损的奥秘,到底是什么?
布伦德尔提供了一个复杂又宁静的答案。
周末愉快!
文|查非
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Alfred Brendel)有一个基本信念——世界荒谬至极。他出生于1931年的欧洲,上一场战争留下的动荡还在,另一场战争即将到来。他小时候总是要搬家,童年最早学会的词汇是妈妈、爸爸、奶酪、猫咪、炸弹、战争、犹太人;广播里总是响起希特勒的声音,每天讲着未来的美好,可街上看到的大部分人却愁眉苦脸,他常常偷听大人们窃窃私语,原来那些衣服上戴着黄色星章的人,最后会被运到一个叫集中营的地方……他说他有一个记忆库,里面装着荒谬的细节。
六岁那年他开始学习钢琴,他常在练琴时偷懒,趴在家里窗户往外看,街对面是一家芭蕾舞学校,小孩子们在窗口扶着把杆练习踮脚,他喜欢端详对面窗户里每隔一会儿冒出的小脑袋。这给了他一种音乐的灵感,七岁时他模仿着施特劳斯的《拉德茨基进行曲》写了一首小曲子。后来,学芭蕾的小姑娘跟着妈妈来他家做客,出乎意料,当他弹奏自己写的小曲子,小女孩立刻踮起脚尖跟着琴声旋转起来。所有人都笑了,整个房间仿佛全是快乐。
晚年接受访谈的时候,他说这是一个「不属于荒谬序列的记忆」,是他的「人生的重大时刻」。后来的日子里,他的荒谬记忆仍在增加,学校里的老师总是举起右臂大喊「胜利万岁」,他的叔叔被秘密警察开枪打死了,但一位姨妈却在公开演讲中赞美纳粹。父亲被迫应召入伍后,他和妈妈不得不搬去另一个城市生活,但他开始拥有了一个「属于快乐序列」的记忆库,里面装着那些能让他笑起来的东西,比如阅读、画画,还有音乐。
战争在他14岁那一年终于结束了。他见证了胜利的时刻,城市里空荡荡,人们一贫如洗,可空气里却洋溢着希望的味道,那时候几乎每个人都喜欢说同样的句子,说明天会更好,一切都会好起来。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布伦德尔决定了自己的人生目标,他要成为一名音乐家,以此为生。他想好了自己作为钢琴家的一生,什么年龄演奏哪些作品,攻克哪些作曲家留下的难题,到50岁时成为一个有所建树的钢琴家,他目标清晰,为此他放弃了其他可能性。他把自己的画作交给好朋友,让他帮忙全部烧掉。他也放弃继续攻读学位,选择参加国家钢琴考试,正式成为钢琴演奏者。这件事吓坏了他的父母,尤其是他的母亲,刚刚经历了战争的动荡,这位妈妈难以想象家里唯一的孩子要选择艺术——一个没有养老金的职业。
后来发生的事情很大程度上安慰了这对父母。在有生之年,他们看到了儿子第一次登台演出,看到他的名字印在报纸上,看他发行一张张唱片。他的母亲一直忧心忡忡,直到布伦德尔因为自己的钢琴演奏获得了大学颁给他的「荣誉博士」学位,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
其实,这个母亲的担心是正确的。布伦德尔的音乐人生遍布风险。隐患从刚入行就展现出来了。举办第一场音乐会的理由,是他的家庭钢琴老师说他应该这样做。这是一个过分天真的理由,后续安排更是展现了这一点。他的第一场音乐会是在奥地利的格拉茨举办的,不是维也纳,也不是伦敦或是纽约,没有精心的登台设计,观众席里也没有特意安排的业内人物。相比于那些苦心经营的同龄人,他的出场非常简陋,他借了父亲的燕尾服,戴上硬领圈就上台了。
1990年代的布伦德尔。图源视觉中国
直到入行好一阵子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像个门外汉。他的人生只参加过三次钢琴比赛,只拿过一次四等奖。他是等比赛结束了才知道,钢琴比赛不是真的为了切磋技艺,更多人是为了以此亮相,争夺冠军也是为日后的职业铺路。他是在比赛现场看到选手登记簿的时候,才注意到自己的格格不入——几乎所有来参加比赛的选手都带着任务,密密麻麻的名单后面备注着「来自某某音乐学院推荐」或者「代表某个国家参赛」,只有他的备注框里写着,「个人报名」。
这种差异在登台后更为明显。几乎每个选手都是有备而来,他们懂得如何在舞台上表现自己的忘我,连自我介绍都是精心设计过的,有人强调家族世代传承的音乐血脉,有人提到业内大师的栽培提点,还有人展示自己惊人的绝对音感,每个人都懂得凸显自己独有的音乐优势,除了布伦德尔。
「我的职业非常不典型,我不是音乐神童,不是犹太人,不是来自东欧,我的父母不是音乐家,家里也没有音乐氛围,我的记忆力不错,但谈不上过目不忘,我也算不上视奏能力强的人,所以,这样的我为什么能成为一名钢琴家,我自己也觉得是一个谜。」布伦德尔在纪录片《人与面具》中这样说。
对照履历表,他唯一拿得出手的是热爱音乐。可惜他的热爱并不受欢迎。他弹琴的时候十分投入,但是观众嫌他弹琴时候不好看。布伦德尔习惯在弹长颤音时整张脸跟着用力抖动,最投入的一次在台上抖得下巴脱了臼,他在众目睽睽下打了自己一拳,把脱臼的下颌骨归位,然后继续弹琴。这样的个性和绝大多数人迷恋的钢琴家优雅、神圣形象截然不同,导致许多人不喜欢这个戴着圆圆眼镜、表情狰狞的年轻人。他过了很久才知道,很多同行练琴的时候身边摆着镜子,时刻注意自己演奏时的面部表情和身体姿态。
一个门外汉想要跻身音乐圈,办法是有的,把自己纳入已有圈子的轨道,照着前人的路亦步亦趋就行。但他没有选择这条路。他把这些入行的规矩记到新的「荒谬」序列表里,而他要实现的是自己的音乐目标,要弹自己喜欢的曲目,以自己所理解的方式去呈现。他变成了古典音乐里的一条平行线,一条主流旁边的小路。
布伦德尔年轻时,在位于伦敦汉普斯特德的家中拍摄。图源网络
这导致他的职业路径和主流叙事对不上。瑞士作家马丁·梅耶尔(Martin Meyer)在布伦德尔70岁时得到了专访机会,梅耶尔以采访一个世界知名音乐家的心态设计了问题列表,但布伦德尔的实际经历全都跳脱在提纲框架之外。这位钢琴家几乎全靠自学,16岁之前是家庭钢琴老师教他基本技巧,16岁之后跟专业音乐家屈指可数的关联只有埃德温·费舍尔(Edwin Fisher),而他上的是费舍尔的大师课。他没有那种长期提携他的人际关系网,没有恩师,没有同门。
提问者问他,没有任何大师的提点,演奏的底气是怎么来的?他的答案是聆听,听自己的录音,也听别人的录音,在音乐中自己细细摸索微妙的变化,音乐本身给了他答案。
这样的活法完全在提问者的认知范围之外,以至于对话过程全程都在确认细节——除了家庭老师,真的没有权威带你入门吗?你选曲目的时候真的是全凭个人判断,不考虑观众的喜好吗?你年纪轻轻就去录制贝多芬全集,没人告诉过你那是功成名就的大师才能做的事吗?你明明喜欢结交朋友,经常和作家、哲学家、知识分子来往,为什么你和音乐界保持了距离,那些钢琴演奏界的大人物,你真的都没来往吗?
布伦德尔的答案是,「我认识那些大人物,我听过他们的演奏,我认识音乐里的他们。」
古典音乐的世界里来了一个古怪的人,而他离经叛道的巅峰,是去维也纳金色大厅演出的时候带了一只乌龟。这件事轰动了整个古典音乐界,直到60多年后,BBC记者汤姆·瑟维斯(Tom Serivce)在采访时小心翼翼地提起这件往事,想确认是否属实,布伦德尔立马就应下了,还热心地纠正细节,不是成年乌龟,「是一只小海龟,我用细绳牵着它去的」。
访谈者结巴了好半天才问出一个完整句子,「为……为什么?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汤姆·瑟维斯采访布伦德尔。图源网络
布伦德尔似乎没有理解对方的诧异,「你问怎么做到?把小海龟放在地上,它爬着进去的,慢慢爬就到了,就是这样做到的。」他还认真补充说,小海龟之所以爬得有点慢,是因为它碰到了莫扎特雕像,停下来看了一会儿。访谈陷入沉默,布伦德尔问,「做这件事很奇怪吗?」
那是20多岁时的布伦德尔,一个初露锋芒的新人,一上来就在奉为音乐圣殿的维也纳干了谁也没干过的事。晚年的布伦德尔谈起往事,他觉得当时的环境太肃穆了,他想缓解这种沉重,带上小海龟是想让人发现乐趣,但似乎没有人接纳他的好意。他记得那时候背后的窃窃私语,抱怨他打破规矩,「怎么能指望这样的人认真弹琴呢?」他因此激怒了不止一位大师,比如指挥家鲁道夫·甘茨,他一进后台看见小海龟就大发雷霆,「没人管得了这个人了!」
显然,布伦德尔不能接纳当时的规矩,那个世界也没能容下他。坚持自我的代价,是他的职业生涯发展得非常缓慢。钢琴家最耀眼的年轻时代——从20岁到40岁——比赛冠军、首演轰动、新闻发布会、世界巡回演奏会、热情的乐迷、滚动播放的头条新闻、一篇篇乐评人的盛赞文章,这些统统都跟布伦德尔无缘。他在这个期间过得很平凡,绝大多数时间是一个自由职业者,给一家小唱片公司录音,工作任务繁重,虽然也能体面地出现在音乐会上,邀约并没有很多。当他的同龄人在电视上抱怨太忙了、没时间读书,他过着乌龟一样的慢节奏生活,按自己的计划,一张一张录制专辑,一遍遍重听自己的录音,一点点精进自己的演奏。
成功、财富以及源源不断的机会,在37岁之后才进入他的生命,像一场夏天的骤雨,在他积累20多年后突然爆发。勤勤恳恳在小唱片公司留下的音乐证据最终抵达了那些听得懂的耳朵,他在一场日常的独奏会后被三大唱片公司的人拦住,拿着合约要跟他谈谈。他形容自己的职业生涯是一根不往上跑数的温度计,最初的20年一直卡在起点上,慢慢吞吞地往上涨,直到自己人过中年,读数才突然蹭得涨了上去,一锅总也煮不熟的水,终于沸腾了。
成名之后知道的第一件事是,原来他把钢琴弹得太静了。坐在大音乐厅的舞台上,他才意识到自己总在小音乐厅里演奏,习惯了把自己的声音压低,原来要把熟悉的音量增加近三倍,才能让每一个人都听清。
他在钢琴周围放了三面镜子,开始训练自己弹琴的姿势。不过,他的目的不是为了好看,而是为了保卫安静。他说过,音乐是从寂静中开始,又最终归于寂静。平时弹琴弹到曲终末了,他喜欢静静坐在钢琴前,享受片刻的宁静。这是音乐最美好的瞬间之一。而这对于一个出名的钢琴家是很难实现的,台上的演奏家越是出名,台下越容易坐着听不懂音乐的观众,不在乎曲目内容,一看到台上的钢琴家把手放下来就要鼓掌。他花了很长时间练习如何把手放在键盘上不出声、看起来假装还在弹琴,以此骗过一心抢着鼓掌的观众,避免他们破坏了音乐的寂静。至于他在慢板乐章常见的狰狞表情,他基本没怎么改,唯一的调整是那时候摄像只能从他背后拍摄。
在大唱片公司的运作下,世界上更多人认识了布伦德尔。这个门外汉能在中年成功的秘密也随之揭晓:他的独特不只在于他会带着小海龟去演出,而在于他对于音乐的领悟。不同于主流的常规诠释,他的作品精准地呈现出复杂的人类情感,以最接近创作本源的方式,在键盘上复现作曲家的灵魂。
最突出的证明就是他所演奏的李斯特。布伦德尔在人们普遍认为李斯特是「浪漫主义糟粕」的时期就开始大量弹奏李斯特,包括他的中期作品甚至无人问津的晚期作品。当时李斯特的标签是「炫技」、「浮夸」、「华而不实」,但是布伦德尔在李斯特身上看到了深刻的古典主义。他专门写了论文《被误解的李斯特》,其中提到,李斯特的作品给人空洞、肤浅的印象往往是一种错觉,「责任有时属于演奏者,有时来自聆听者,却很少是李斯特的」。
和芝加哥交响乐团合作演出时,美国记者布鲁斯·达飞(Bruce Duffie)在后台惊讶地问他,你怎么能是一个悲观主义者,你弹了那么多莫扎特,却没变成乐观主义者?莫扎特难道不是最极致的乐观主义代表吗?
布伦德尔演奏莫扎特钢琴奏鸣曲专辑的封面。图源网络
布伦德尔说,他不确定莫扎特是否真的是乐观主义者,他看到过莫扎特极度悲观的一面,演奏莫扎特的小调作品时,他总觉得那是「音乐里最荒凉的独白」,莫扎特是一个同时拥有多个维度的作曲家,把他简单归类成「欢乐」是对他艺术生命的简化,任何一位伟大作曲家都一样,他们的作品从不只包含单一情感。
音乐让他看到了人的复杂面——没有一个人只有一种情感,任何人都不是。这也是他在战争中长大的领悟,一个人可以同时活在荒谬、喜悦、痛苦、折磨、甜蜜、绝望、憎恨与爱之中。伟大的作曲家留下的作品正是这种人性复杂的忠实记录,而钢琴家的使命正是把这种复杂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就像他在舒伯特的奏鸣曲D958第一乐章上写的注释,「既勇敢又痛苦,既紧张又坚定」,「在苦涩、阴冷的环境里望见遥不可及的幸福美景」,「绝望的尾声」。
「如果我属于某种传统的话,我所属的派别坚信让作品主导演奏,应该由作曲家的作品告诉演奏者如何诠释,而不是由演奏者规定作品应当如何呈现,甚至妄图指导作曲家当初应当如何创作。」布伦德尔在接受BBC采访时这样说。
在他的家里,练琴房门上挂了一个牌子,上面用德语写着「教堂·禁止进入」。他的钢琴上面挂着几位他最钟爱的作曲家肖像,离他最近的是李斯特60岁时的半身像。钢琴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他常常在练琴间歇望着那幅画发呆。画面从中间分成两部分,上半部分是浓黑的色彩涂成的乌鸦,下半部分只有线条描出人的轮廓,他告诉过很多来访者,这幅画是他经常思考的音乐谜题,「你需要不和谐,你也需要秩序」,他说他从诗人诺瓦利斯(Novalis)那里找到了谜底,「混沌必须透过秩序的面纱闪烁光芒」。
他对音乐的处理是一种微妙的平衡,他的内心充满了热情,但是他的演奏又总是充满克制,作为钢琴家的布伦德尔从没有在舞台上展现过一种过分飞扬的魅力,他所呈现的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感情,这导致他常常被批评演奏太刻板、太冷漠、缺乏想象力,「仿佛把奏鸣曲的X光片投射到屏幕上让我们欣赏」。他被诟病缺乏其他钢琴家那种炽烈的表现力,但他从来不改,依旧小心翼翼地处理着音乐的情感与秩序。
没有人理解他为什么在音乐中如此克制,很多乐评人写文章分析他,说他的克制源自他的「知识分子」身份标签,因为他喜欢谈论哲学,因为他的朋友是哲学家以赛亚·柏林(Isaiah Berlin),因为他总是写论文阐释自己的音乐理念,他在音乐风格上的克制就被舆论定义成了「知识分子的理性」。他公开说过,自己不喜欢这个标签。英国乐评人诺曼·布莱雷希特(Norman Lebrecht)写到,他吃饭的时候遇到布伦德尔,布伦德尔当面跟他开玩笑式地抗议,「你怎么能把我归类成书呆子?我明明是一个疯子!」
其实,他的克制答案就在他的音乐里。他在指导钢琴家费尔纳(Till Fellner)弹奏李斯特的《彼特拉克十四行诗第104号》时一直提醒对方,曲子虽然热情,但它毕竟还是十四行诗,要遵守古典、格律严谨的形式,「你弹得很澎湃,热情烧到39度,其实到37.5度就很够了」。
这也是他一生的写照,只烧到37.5度的热情。这种克制的智慧让他看到了音乐的底色,也在成名后依然活成古典音乐世界里的一条平行线。他在排得密密麻麻的演出日程中保留了许多入行之初的习惯,过着沸腾之前的老日子,演出登台前的候场时间,他还在阅读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推理凶手。
他很少接受采访,一生没有出过自传,只有一本薄薄的访谈录。他从没有解释过自己为什么这样选择,但他讲过自己的另一种信念。他对人类所有的疯狂、热情、崇拜都抱有怀疑,他永远记得小时候见过的那些狂热的面孔,那是他一生最大的恐惧。他无法忘记狂热的代价,一辈子努力远离这种偶像崇拜,即便那会给他带来声名、地位、财富和权力。晚年他解释,自己不希望成为一个音乐神话,他希望活成现实,一个真实的人。
音乐给了他一个公平的结局。他大大推动了世界对于李斯特的重新评价,他所演奏的舒伯特也让听众更接近作曲家的灵魂,他留下的贝多芬钢琴作品全集开创了新的天地,而他晚年钟情的莫扎特与海顿,丰富了人们对于那些耳熟能详作品的新认识。尽管乐评家普遍不太喜欢他,但他始终拥有忠实的听众。
2008年,布伦德尔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举办了最后一场告别音乐会,宣布退休。这是一个同龄、同时代、同水平的钢琴家都没有做过的事情,在自己还能上台的时候主动宣布退隐。告别音乐会上的布伦德尔77岁,他以自己最成熟的姿态演奏了毕生钟爱的曲目,演奏结束后,在台下持续的掌声中,他面向观众举起双臂,这是他的习惯动作,最后也成为了告别专辑的封面照片。
2008年12月18日,布伦德尔在维也纳金色大厅举行告别音乐会。图源视觉中国
其实他原本想在75岁退休,也不想办告别音乐会,他本想直接消失,就像每次弹琴弹到末尾,在休止符后干脆地结束。
在那之后,《留声机》杂志去拜访布伦德尔,吃午餐时问他,退休的感觉是什么?他的答案是,如释重负。他开玩笑说,他唯一想念的是肾上腺素,没有登台表演带来的肾上腺素,他得靠别的方法对抗疼痛了。「人们告诉我,我的退休给他们心里留下了一个大窟窿,听到这句话我感到很欣慰,我很高兴我能给他人留下点什么。」这是属于布伦德尔的幽默,「即便我留下的是一个窟窿。」
后来,他在自己的文章中这样写道:「回望我的人生,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是如何做到这一切的——演奏、写作、观察、活着、热爱。我的工作总是很忙,但我每天晚上都能睡个饱觉。我钟爱钢琴演奏,但我从来没有迫于压力弹过琴,每一次登台都是出于我的自愿。演奏生涯落幕时,我没有掉过一滴眼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许生命本身,本就是一个谜。」
余下的时间里,布伦德尔活成了一个平常的老人,在咖啡馆看报纸,和朋友聊天,跟航空公司讨要自己被弄丢的行李,医生让他注意健康,他每天出发去森林散步,回家路上带回来一块蛋糕。他继续写诗,阅读,也依然会去听音乐会,教年轻人弹琴。
衰老开始一件件拿走他的能力。脊椎病痛和骨质流失导致他不能长时间坐下来弹琴了,听力也大幅下降,83岁时,他还能听见小提琴的声音,但更细微的声音已经听不清了。但他不必像其他同行一样为自己的老和病道歉,为取消演出头疼,他坦然接受了自己的老去。
最后的日子里,他活在了自己那张「属于快乐的序列表」里,陪伴他的一切都是他的所爱,音乐、艺术、诗歌,还有孩子们。他的儿子成为了大提琴演奏家,有时候他陪着儿子在琴房一起练习。他常常跟孩子们说,他想再听一次海顿。2025年6月17日,他在睡梦中离世,享年94岁。
他的葬礼是从舒伯特的《C大调弦乐五重奏,D956》开始的,然后是贝多芬的《A小调第15弦乐四重奏,作品132》,贝多芬给这个作品的定义是「一首康复中的病人对神的感恩颂歌」。最后一首来自他钟爱的海顿,布伦德尔在《降E大调弦乐四重奏,作品71之3,Hob. III:71》的第一乐章中离开教堂,与所有人告别。
人生的最后一幕,布伦德尔留下的依然是一条平行线。几乎从没有人选择欢乐的快板用在葬礼上,但这就是他的告别。他的儿子说,父亲在宣布退休的告别音乐会之后拿了一张明信片给他看,上面画着一群神色悲伤的人中间站着一个哈哈大笑的人,布伦德尔指着那个异类告诉他,「这就是我」。
这位父亲经常说,世界是荒谬的,但他常补充另一句话,只要你还能从中找到笑的方法,就不算一无所有。
布伦德尔死讯的配图是他自己选的,白发苍苍的布伦德尔张开双臂。这个姿势人们拥抱的时候用,抗议的时候也会用,欢迎的时候会用,惊讶的时候也会用。他曾用这个姿势与舞台告别,现在这成了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个谜语——复杂才是人性的真相,答案永远不会只有一个。
他住过的老房子一切都还在。家门口贴着一张用感叹号强调的手写告示,「请大声按动门铃」。琴房大门上依旧挂着那块「教堂」的牌子,阳光从一整面墙的大窗户照进来,正好照到钢琴家的琴凳。
钢琴的琴盖合上了,整个房间安静了下来。布伦德尔活着的时候喜欢讲一个谜语,listen(聆听)的变体就是silent(寂静)。余下的漫长寂静,那也是他的音乐。
布伦德尔生前亲自挑选的照片。图源网络